纱窗上的壁虎

 

夏天来了,每当夜幕降临,几只壁虎就趴到我的纱窗上,仿佛我和它们每晚都有一个约会。

我看不到它们的背部,所能看到的,只是白白的肚皮,和比身体还要长的尾巴。它们的头是三角形的,总是紧紧贴在纱窗上,脚趾是圆球形的,牢牢抓住纱窗的网格。它们可以全身一动不动地趴上半个时辰,只有雪白的肚皮一下一下敲打在纱窗上,令我想起患结核病去世的祖母临终前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哮喘。它们的心跳和呼吸,是无声的,但从纱窗这边看过去,实在惊心动魄。

我已经在这座高楼的这间斗室里,住了七个年头,它们也陪伴我度过了七个夏天。我不知道壁虎的寿命到底有多长,我怀疑现在趴在纱窗上的,已经不是七年前的那几只。但我还是把它们当作老朋友。不过我也知道,它们光临我的斗室,绝对不是来同我叙旧,而是来捕食那些停在纱窗上的飞虫。

夏夜里酷热难当,我睡不着觉,就喜欢往电脑里敲打进去一些文字,所以斗室的灯光总是很晚才熄灭,有时甚至彻夜通明。那些天性就向往光明的飞虫,频频撞击到纱窗上,有的丁丁撞了几下就扫兴而去,有的却停留在纱窗上不肯离开。而这些矢志不渝地追求光明的小精灵,往往就成了壁虎们的美食。这些精灵中有的是身披磷粉闪烁着荧光的夜娥,它们是无

数诗人在诗篇里吟哦过的可怜可敬的生命;有的是浑身嫩绿的葵花籽大小的飞虫,它们是鲁迅先生在《秋夜》里祭奠过的苍翠精致的英雄。

这些精灵只要停留在纱窗上,要不了五分钟,就会被壁虎吞到肚中。壁虎小心翼翼地向它们靠近,与其说是爬行还不如说是蠕动。同这些弱小的精灵比起来,它们的确是孔武凶残的老虎!但老虎欠缺它们的隐忍与狡黠。一旦蠕动到了适当的距离,通常是两个厘米,壁虎就停下来,头紧紧贴在纱窗上,停一两秒,然后一个猛扑!比一眨眼还要快,已经将飞虫的

半个身体衔在了嘴里。

衔住了之后,壁虎会摇几下头,似乎是向同伴炫耀炫耀,然后经过三四次艰难地吞咽,才将飞虫整个儿囫囵到肚中。我能从纱窗这边清晰地看到,飞虫从壁虎的喉头滑到肚子里,那一瞬间雪白的肚皮有不寻常的起伏。

我这时如果在抽烟,就会走到窗前,用烟头去烤一下那浑圆的肚皮。壁虎一旦感觉到热度,就会仓皇地逃走。我发现,只要我不用烟头去烫它,不管我走过去的时候有多大的动静,壁虎都浑然不觉。由此我怀疑壁虎没有听力,它们完全不能发现纱窗这边的我的存在。

无数次,我从抽屉里拈出一根大头针,走到窗前,想把大头针刺进壁虎的肚皮,刺穿它的身体。我甚至想象到壁虎被大头针钉在纱窗上的痛苦状,它一定会摇头摆尾拼命挣扎,别的壁虎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,也许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光临我的纱窗。

但我并没有那样做。因为我想,捕食那些飞虫是上帝赋予它的本能,它就是靠这个才能维持生命。而我去刺它,与其说是为了替那些向往光明的精灵们打抱不平,还不如说是为了发泄自己的兽性。那些被壁虎吞到肚子里的小精灵,向往光明是它们的天性,而将这些小精灵吞到肚子里,也是壁虎的天性。但我拿针去刺它算什么?难道毁灭破坏真的也是人的天性

吗?难道人在毁灭破坏别的生命的时候,总是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?

这样凝神细想的时候,我就仰头注视纱窗外的夜空。这座城市的夜空里没有星星,从来都没有。夜幕好像紧贴在纱窗上,令我透不过气来。